梦回[初栀清明]
作品：《梦回》
作者： @九安君
题材：悬疑
四月四日，她坐上飞往大陆南方的飞机，没有任何理由。
清明时节雨，踏着青石路，她孤身漫步在后街。雨滴顺着伞骨滑落，四周水雾朦胧，却仍能让人看清沿街建筑的本色。
什么都和五十年前一样，毫无变化：无论是冰凉又夹着甜味的雨水的味道，还是前方包子铺里张扬的热乎乎的肉包子味，抑或是阁楼靠窗梳妆的年轻女子的侧颜。
离家多年，断了联系。回到这里本只是想看看自己刻下童年岁月的青砖石壁如今都变成了什么模样。但一嗅到这江南雨丝芬的芳，她却不由得想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老地方落叶归根了。
铺着青石板的老街上的猪油糕依旧在买。她买了一块欣喜地仔细咀嚼，熟悉的味道充满口腔，布满细纹的嘴唇不由得扬起。
是的，完全没有变化……与记忆中分毫不差。
那么，家呢？如今又是怎么样了呢？
沿着石板路走向记忆中家所在的方向，街道上的孩童在雨丝中嬉闹奔跑，给古镇带来几分朝气。
家，安安静静地落在斑驳了漆浆，变得有些凹凸不平又爬满了青苔的石灰粉墙垣之中。小小的围墙圈起了老屋的宁静，却圈不起院内红梅的喧哗。
“老伙伴，是不是等我好多好多年了？”红梅是她儿时最好的玩伴，彼时她们的个头都差不多高，如今红梅却是要比她高得多了。
她笑着踮起脚，轻轻扶住墙头摇曳的红梅把赏，嫣红的花瓣就着雨丝擦过她斑白的鬓发，落在她皮肤松弛的手背上。
一瞬间的恍惚，原来，她已经如同这不再年轻的院落一样老了呀。
推开潮湿吱呀的小扉，走进院中，孩提时蹲在老梅树下看蚂蚁搬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但屋中却已经空无一人。
墙壁上张贴着的老上海旗袍美人的年画已经被一次又一次的黄梅雨濡湿地褪了色。微黄的纸张记录着娇颜，也书写着流年。
摩挲着以前的自己触碰不到的老桃符，她终于走到了自己的房前。
扎染的靛蓝布帘静静垂在门框前，她伸出手想要掀开布帘，却又停住。
好像怕惊扰到年幼的，在房中看着小人书的自己。
蓦然，布帘扬起，一个女孩忽然从她身边擦肩而过，飘过了微微的雨潮味儿。她立即回过头去，那女孩穿着一身大红裙，已经跑出了屋子，正以纤手护住头部赤足奔跑在雨中，裙摆里沉重的雨水随着跑动被甩出。
只是一出神的功夫，那道晃荡的红衣艳影已经像光线一样消失在拐角。
她是谁，为什么会从屋里跑出来，她会知道老屋里的人最后几年的故事吗？
她猛地抬起脚，奔跑着追上去，却脚下一个踉跄，狼狈摔倒。雨伞骨碌碌地滚到一边，滴滴雨水将它浸染。
到底已经老了呀。
她摇着头无奈一笑，再次站起，拾起了地上的拐杖和雨伞，慢吞吞地继续追寻红衣女孩的踪迹。
扶着石墙，她在交错复杂的巷道迷失了方向，就在她决定放弃的时候，那抹红影忽然从前边的巷子穿过。
女孩走进一间隐藏在巷道里的小屋，屋门半掩。她推开门，恰好对上了女孩的目光。
“你……”她一身狼狈的站在门口，面对着女孩，想说的话，不知为何竟忽然一下子全都出不了口。
“奶奶，你没事吧，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女孩看到她狼狈的模样很是担忧，忙上前掺扶住她。
她微微低眸，女孩纤细白皙的手臂和她遍布细纹和老年斑的手臂形成鲜明的对比。她羞愧极了，挣开女孩，低头不愿看女孩，说：“对不起，打扰了……”
“不，不会打扰。”女孩说，“奶奶，您既然都来了，不如先让我给您泡杯热茶，暖暖身吧。”
一身的冰凉，确实需要温暖。
她走到在一旁的桌子前坐下，看着女孩动作轻快地将茶叶上的浮尘洗去，泡好，微微倾斜倒出一盏，然后推到她面前。
她端起茶盏细细地抿了一口，淡淡茶香冲入腔内，身体的温度渐渐回升。
墙壁上贴着的依旧是老上海美人儿的旧年画。只是不知为何却要比她刚才在家看到的那些要显得更加新。她转过头，窗外的细雨中一枝与女孩一般高矮的红梅正在倚墙怒绽。
女孩自然地将几缕碎发撩到耳后，她瞧着女孩，心里忽然觉得有些怪异起来，竟不由自主地跟着做起来。她伸手想要做出把头发绕到耳后的动作，却发现那里根本没有头发。
“您衣服都湿了，要不要换下来，正好我有了几件我阿婆的衣服。”女孩笑说。
“你人真好。”为了掩饰方才的小心思，她随意说道。
女孩听了，似乎很开心，道：“我阿婆说这世上之所以不是一个人在活着，就是因为人和人会互相帮忙。”
这句话果然也很耳熟，她想。
女孩带着她走进阿婆的房间里，她挑了一件红色的衣服穿。
她问女孩：“你身上这件是你阿婆做的吗？”
女孩点点头，笑说：“嗯，阿婆喜欢红色，所以给我做的衣服都是红色的。”
“我的阿婆也喜欢红色。”她轻轻仿佛梦呓一般嚅嗫着唇瓣，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
她换上衣服出来，雨稀稀拉拉地停了。
卷翘的檐角延伸至天际，碧空如洗。
“林美雅。”
她忽然出声叫住了女孩。
“你是叫林美雅吗？”
女孩略带些迟疑地看着她，然后点了点头。
女孩侧对着日光，被温和的雨后日光团团围住，白皙光滑的皮肤熠熠发光。那双如清泉般的瞳眸，粉嫩的双唇，尤其是那个吹弹可破的肌肤和如流水般的秀丽黑发。越看越眼熟。
她浅笑，“正巧，我也叫林美雅。”
她凝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动作迟缓地将一年四季都必须戴的帽子摘了下来，一头银发赫然出现在镜中。
她手拿木梳，有些颤抖地梳理起稀少银丝。
她梳了好久，才将银发理顺，满是皱纹的手拿起皮筋，在脑后仔细地扎了一个马尾。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镜中人脸上的皮肤耷拉，大大小小的皱纹挤压着双眼，双目死寂一片，干瘪的双瓣紧紧的靠在一起，抿成一条线。
她呆愣楞地看着镜中人，极度的憎恶，黑魆魆的冰山般的憎恶。她的手轻碰皱巴巴的脸皮，却如电击般，迅速弹开，陡然的害怕油然而生。
可就在此时，她的身体开始蠢蠢欲动，耷拉的皮肤缓缓的回到最初的位置，皱纹消失了，如枯泉般的双眼瞬间注入泉水，变得澄澈。干瘪的嘴唇也变得饱满，就连长满了老年斑的手臂也变得光滑。
她的瞳孔放大，镜中的自己容貌正在和女孩的容貌一点一点重合。